我曾经打算在一个偏僻的乡村终老的。那个时候,我是一个幼儿园的舞蹈老师。我喜欢在高山之间的峡谷里领着孩子们漫步。但是,从有一天开始,我喜欢一个人到群山的顶峰去看紫色的杜鹃花,想念一个名字到处占据我阅读视线的人。
那些海拔几千米的高峰容易攀登,我的爱情却很遥远。我知道他,他就是从中国最偏僻的山地起身,写诗、写文章、做学者,一步一步去了美国。他的文字,那些从泥土里长出来的艳丽的花深沉的果实,让我沉醉,帮我驱逐灵魂的饥饿。
我想,我可以每天朝着他的方向靠近一个舞步,我决定不懈地跳舞,直至跳到他的面前,亲自问他,是否还能接纳有些来自远方的新鲜的爱。
用了五年的时间,我考上了大学,又考上了研究生。我和他之间只有三年的距离了,我想,无论如何,硕士毕业我就去读他的博士。因为他,遥远陌生的美国,比我的故乡还亲切。那个时候,我像追星族热衷于明星的八卦一样,收集他的点滴。他去东海岸访友多少天,我都知道。当然,我也知道他在诗中歌吟的女子,陪伴在他的身旁。
我是提前三周知道他要来北京访学的,计划时间是三个月。那个时候,距离我去考他的博士还有两年的时间。
那个时候,我开始感到人生际
那个时候,我开始感到人生际遇的神奇。我想,人一旦有了愿望真是很可怕,真是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呢。他,我曾经在无人知晓的群山里在一群小孩子中间无望想念过的人,就会出出现我的眼前。他,即使不知道有一个人把自己的生命铺排成为他一个人的盛宴,已经翘首等待了六年,他的心中有异样的感应吗?
在我有机会向他倾诉之前,我最先确信的只是他身边那位夫人和我有感应。我才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在人群中,最早有感应的.是即将成为情敌的人,而不是即将成为情人的人。被人提防,有时候很快乐,有时候很泄气。即使是六年的相思,也不能让我放弃自己的矜持,得到爱情的机会我愿意用自己的方式去创造,至于爱情我愿意等待它自愿来到我面前。
有一天,我和一帮同学去他的住处,他的夫人在客厅招待大家吃东西的时候,他邀请我去他的书房,翻开他的一本书,让我看到里面的一枝干玫瑰。他说:“认识你的那天,回家之后,我从花盆里采摘了一只玫瑰。怕它凋谢,就风干了它,收藏起来,带回美国去。”
后来到各处去讲演,他受人欢迎的程度远远超过我的想象。在公众场合,我很刻意和他保持距离,那时,我爱惜他的名誉胜过珍惜我们相亲的机会;在私人空间里,我很刻意和他保持距离,那时,我爱惜他在他十岁女儿眼中做父亲的形象。我的这种细致换来他更热烈的爱,但我们都只是在各自的内心燃烧。
看到那枝干花,确信自己不只是一场单相思时,我很感激他;体会到我对感情的约束给他安全感并换来他由衷的感激时,有时候我心里掠过一丝寒冷。我们相遇已经太晚,没有余地了。
有一天,在一帮朋友的野外游玩中,我们有一些单独走在一起的机会。断断续续,他给我讲完了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
美丽的示巴女王,倾慕所罗门的智慧,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冒着生命危险穿过黄尘漫卷的沙漠,到达了所罗门的国度。六个月的留连,一对男女产生了爱情,也结束了相处。在示巴女王离去的前夜,所罗门国王和她约定不能带走宫中的任何一样东西。半夜,示巴由于口渴喝了一口水,她违约了。然而,她最大的违约是从腹中带走了爱人所罗门的孩子。她戴上面纱,带着骆驼队和卫士们,穿过漫漫沙漠,永远离开了所罗门。
后来,在儿子出生后,示巴女王告诉儿子他有一位伟大的父亲。所罗门王则只有在伤心的怀念中写下了《所罗门传道书》。他写道:万物皆有定时。栽种有时,收获有时;哀痛有时,歌唱有时。
听完这个故事,在转角的地方,我慢慢咬断了一直衔在嘴里的那棵青草,那是他在林子里的一丛灌木中为我采摘的,我和他的过去未来在我心中也就那样和他分离了。我忽然感到异常轻松,我想,我不需要考博士了,所有的考试和答辩都将很快结束,而不是在两年之后还要继续。
我想,爱情是什么呢?有时候,爱情是一种让我们从峡谷攀登到山巅去看紫色杜鹃花的动力;有时候,爱情是,富可敌国,我们却不愿意牺牲一颗宝石去填补心中的一个缺口。如果那个缺口越来越大,我们就只有让自己在无法追悔的怀念中吟唱自己的哀歌,这也是智慧的所罗门国王的选择,谁能说这不是最明智的呢?
无力珍惜的缘分
我的朋友要出国了,托付我接替她去给一位眼睛不好的老诗人当助手,要承担的事务是每天给他阅读书报,有时候陪他聊聊天。
那位老诗人的诗歌我很喜欢,我曾和朋友一起去过他家几次,他本人是一位很有魅力的老先生,谈吐风趣而有智慧。更让我喜欢的是老诗人的夫人。我相信凡是见过
她的人,都会被她美丽的外表、优雅的举止打动。一旦和她相处,她的善良单纯更令人深深感动。我和我的朋友常常感叹,那么美的老美人,有那么纯净的年过半百的心。
我欣然接受了朋友的托付,在夫人需要出门的时候,就去老诗人家。那都是些愉快的时光,在那间有落地玻璃墙的书房里,有很多绿色花草,阳光也格外充足,我坐在舒适的椅子上,给诗人朗诵我喜欢的古今中外的诗歌,他闭目倾听,有时候,他也跟着吟诵起来。有时候,他也即兴创作,我就替他笔录下来。时间很快就过了半年,我发现他的生活除了诗歌几乎没有别的了。他的儿女都在国外,有时候,会给他买一些国外新出的诗歌集子,他就会感叹:中国的诗歌怎么就像大河断流了呢。
一个秋天的午后,我替他下楼签收了一个邮包。刚走回门边的时候,他就激动地问是谁来的。一听说是我的朋友来的,他就一下从我手中抢了过去,用他模糊的视线凝神细看,不断在手中翻转,就像几岁幼童得到一个新奇的玩具一样。好一阵子,才又交给我急切地让我替他打开。那是一部精装英文版的勃朗宁夫人诗集。我的朋友写了一封简单的信,告诉诗人她在欧洲的生活,“自己一个人,沉浸在欧洲高贵的文化中,很快乐,很充实。只是常常内疚离开了老师,不能够再替您阅读。但没有忘记,时时为老师您祝福……”当我读着这些句子的时候,忽然听到哽咽的声音,原来老诗人已经涕泪纵横。
那天下午,他让我早点走,一是他想独自呆着,一是要我在邮局下班之前替他回寄我朋友一本书。他让我爬上梯子,从书架的顶层找到一本装帧精美的杜甫诗集,对我说:“你知道吗,杜甫有一段哀伤的恋情呢,他曾经爱过一个叫湘灵的女子,没有结果,但他留下了写湘灵的诗歌。”我说:“知道。很长时间,我接受的杜甫是一个正统诗人,但知道这个典故之后,我很高兴他为民生疾苦的忧郁之中,潜藏着自己没有结果的爱的悲伤。我也喜欢苏曼珠在小说中写到的一位高僧,那位高僧很决绝地去追寻他的‘道’,人人都知道他把红尘中的爱情抛弃了,但在他圆寂的时候,人们才
看见他灰色的袈裟之下,露出绛红的一角,那绛红的纱曾是情人赠送的礼物,他一生都留在心上。”
老诗人说,是呀,泰戈尔也曾感叹自己无力珍惜的缘分呢。他曾为失去的恋人写过一段话,很美。他说:“在我们生活的旅程中,不知从什么陌生的地方飘然而至的神,向我们倾诉自己心灵的语言,开拓我们心灵力量的疆域。她不经召唤而来,最后当我们开始呼唤她时,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是,她走时,已在我枯燥的经纬线上,绣上了瑰丽的花边,使我们的日夜充满幸福。”
最后,诗人说让我替他把这段话写在杜甫诗集的扉页上,替他寄到欧洲去。
寄那本书的时候,我给朋友写了—个纸条。我说,我看到了你和他的爱,你走的时候,下了很大的决心吧。
她回信说:除了走开,还有什么选择吗?他的夫人,就和初生婴儿一样,呵护她都来不及,有什么样的爱情能够勇敢到去伤害一颗婴儿一般单纯柔嫩的心呢。对于我自己来说,加害一个美才能获得另一个美,也有损我内心的高傲。其实呢,我的感觉跟童话中那个豌豆公主一样脆弱需要呵护。有时候,爱情就是那样,即使隔着四十床鸭绒被,我们也因为那一粒豌豆而无法安睡。就像志士说,他宁愿干渴而死,也不愿意喝下名叫“盗泉”的那口井里的水。
一生背负爱情传奇
在年末的聚会上,师兄说,文老师去世了。对这个消息,我们像在收音机里乍一听说冬至到了什么的,心里被什么东西或轻或重地绊了一下,至少我们知道时光流逝了,某种变迁来了。十年光景,可以说,大学校友凡是听过古典文学课的人,没有人这么快就会忘了文老师,尤其是《诗经·静女》那堂课。
我清晰地记得.那天是个阴天,教室里光线黯淡,有人打开了所有的灯。文老师穿得比平常整洁些,眼中充满光芒,从进教室那一刻起,就微笑着直到那堂课结束,整个人忽然给大家一种春日融融的感觉。他先是很沉醉地吟诵了两遍《静女》,然后告诉大家这是讲一对热恋中的青年男女约会的诗。在讲解进程中,他不断模仿诗中约会男女的表情动作,尤其是一个在翘首等待,一个却躲避起来,故意要欣赏恋人走去走去左顾右盼等待恋人出现的可爱样子。文老师还哆哆嗦嗦地一会儿从衣兜里取出一个红色的管子,一会儿取出一根白色的茅草,学着诗中赠送恋人礼物的样子,又模仿接受礼物的人的语调对着茅草说话:“并不是你本身美丽,因为是美人赠送的,所以你在我眼中才显得美。”
我相信那是一堂进入了催眠状态的课:没有爱过的人,会急于投入到爱情的怀抱中;体会过爱情的人,人人心中都复苏了一场美好的爱情。
当时,文老师已经六十多岁,因为疾病双手颤抖,头也经常处于无法控制的摇晃状态,在那堂生动的课上,也是那样。但由于他才学深厚,也是最受学生喜欢的老师,学校一直舍不得放他走,在他退休后又返聘他继续上古典文学。对文老师来说,这也是维持生计的惟一出路。
我们都略知关于文老师身世的一些虚虚实实的传说。据说他毕业于黄埔军校分校,因为身体上的某个小毛病做了文官。由于相貌英俊才华横溢,深得国民党军官太太们的青睐。生性浪漫的他,曾卷入多起恋情之中。为此他被降了职,后来还坐过军。但生性难改,坐牢出来,又和一人相恋,并得了一个孩子。为了养育那个私生孩子,他娶了一个村妇,但并不生活在一起。等我们听他课的时候,他在学校的单身宿舍中,就有一个和我们同龄的男孩子和他住在一起,据说是他的那个儿子。
他是背负爱情传奇,以一个衰老清贫的老教师形象摇摇晃晃双手哆嗦出现在我们这些学生眼中的。《静女》那堂课,我们记忆深刻,除了讲解生动,还因为他人生境遇的投射。
有时候,爱情是,本该量入为出,我们却倾其所有,甚至债台高筑,购买一件我们无法割舍的奢侈品。如果那是一件很快过时的奢侈品,我们日日面对的就是那些令自己痛心疾首的代价。只是,从来没有白白付出的代价,就像文老师的《静女》那堂课,也算是他晚年的华笔了,在短短的四十分钟里,他得到的只有他知道,在课堂上我们这些听者得到的,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也许,奢侈是一场令人惊慌的焚烧,留下一片后来开花的土地。
大爱无言
花妖告诉我,她在网上和人下棋的时候,遇到到一个叫“大爱无言”的人,花妖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睬人,只是很认真地和花妖下棋。好几个月来,他们都只是认真下棋,谁也舍不得放弃自己遇到的这个对手,他们看不见对方,听不到对方的任何言语,他们之间只有棋子。
花妖接着问我:你心中有爱情吗?我说:心分好几个空间,有的空间里有爱有的没有。同一个人,在这个空间里和我有爱,在另一个空间里,没有。
想起几个月来,哥哥和花妖在网上下棋的事情,我就想告诉花妖那个叫“大爱无言”的人是谁,花妖和哥哥结婚好些年了,哥哥太爱花妖,就把世俗中日常的爱过量地给她,这反而让花妖有些迷糊,甚至有些厌倦了。有时候,她很想从日常琐碎的爱中短时间逃跑,逃跑方式就是上网和人下棋。但花妖反感的是,很多人总是边下棋边聊天,或者有的人棋很臭,花妖看不上。也有高人,但几个回合后就再也不和花妖过招。花妖一直希望遇到一个棋术高超,可以成为对手,又能够提升自己的人,并且最好不是以棋会友的那种人。
“大爱无言”就是那样。
哥哥最先并不喜欢下棋,看到花妖老泡在网上,他就开始钻研棋术,听到花妖对有些人的抱怨,他就变成了“大爱无言”。
花妖说,我都有点爱上这个人了,不想到网上去了,害时自己陷进去。虽然只是下棋,但心里有了变化,就有点心虚。好在,每次都是下了网,你哥哥才回家。我对花妖说,没关系,虽然是我哥哥,但你这不是背叛。有一句话不是说,“万恶淫为首,在行不在心,在心天下无完人”吗?谁的心里没有一点点非分的无伤大雅的爱呢?
花妖说,那你呢,你和那个人之间,怎么两年连面都不敢见呢?我说,我是陷得有点过分了,所以才不见面,等冷静点再说。
她问:怎么过分呢?
我说,连他喝酒我都想极力阻止了。刚认识的时候,我们老在一起喝酒,他的车,买了几年都不怎么开,就是因为戒不了酒。那时,我想,他快乐,我就快乐,喝酒就喝酒,我还可以陪他喝。但慢慢地,他喝酒竟然成了我的心病。也许,有时候,爱上一个人,你就陷入一种使命之中,有时候,这个使命是要你去成全他的某些快乐,有时候,却是要你去妨碍他的某些快乐。
花妖问:他如道吗?
我说,彼此从来没有说过什么爱不爱的话。只是,后来,一说见面,我就说,想坐你的车。他果然就开车,我们就不再喝酒。
花妖说:你这就是大爱无言呢。和我下棋的那个人是不是你呢?我看他不像一个男人,倒像我的亲人。
我很想告诉花妖,那个男人就是她的老公,但我不想揭穿这个浪漫的秘密,就对花妖说:其实,爱到深处,就只有像爱亲人那样爱,如果你体会到了亲人的感觉,你也就进入了琐碎之爱的边界。那么,你的爱情得到了善终,你的婚姻获得了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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